业师任中敏教授(1897—1992年)在五四运动中参加火烧赵家楼的行动,当晚被捕。二十年代,以“二北”的笔名发表《词曲通义》,《散曲丛刊》等著述数十种五百余万字,从而确立了词曲研究宗师的地位。“二北”者,取北宋词与北曲之义也。从四十年代起,他从北宋往前追研,开辟唐代声乐文艺学研究的新领域。从不被理解到一部部巨著艰难辛酸地出版,戏称为“敲锣卖糖(唐)”事业。
王国维《宋元戏曲考》认为宋以前“不具备真正的戏剧形式”,任中敏对此首先提出怀疑。而戏剧作为声乐文学与艺术的结合,古代无录音、录像资料,正统文学史家也不屑一顾,其文字载录多存在于民间教坊与石窟之中,人们难以见到。任先生冒雨冲风,访贤探幽,搜得数千万言原始资料。然后爬罗剔抉,排比勾玄,形成自己独立而系统的见解。1951年,54岁的任中敏经中共中央西南局统战部介绍,摆脱设摊卖豆的生涯,到四川大学任教。他订立了一个宏大的计划:写《唐艺发微》八大部著作,每部一百万字左右,并寻求出版社出版。他说,从此不卖五香豆,改为卖糖(唐),敲锣卖糖了。
1955年6月11日,任先生58岁生日时《唐戏弄》搁笔。《唐戏弄》是他计划中《唐艺发微》的第一部,计90万字,以大量史料论述唐戏之盛。他从剧目、曲词、道具、程式等方面作全面考察,将唐戏分为八大类:1.声诗;2.长短句;3.大曲;4.变文;5.戏弄;6.酒令;7.雅乐歌辞;8.琴曲歌辞。这本书的出版,将会向广大读者打开唐代声乐文艺百花园的大门。可不幸的是,1957年任先生被错打为右派。第一颗“糖丸”未被卖出,就面临关门歇业之险,作家出版社独具慧眼,仍愿担风险出这本书,就同先生商量,改个名字。任先生说:“这好办,只要书能出来,随便叫什么都行。前人搞全唐诗,我不敢同他比。我论唐戏,只谈戏剧,不谈排优、百戏,只是一个‘半边体’,算半个唐,就叫‘半唐’吧。”出版社在排印时,“唐”前又加个土旁,成“半塘”。任老提出去土旁,但已来不及改。从此,“半塘”这个名字叫响了古典文学研究界。
1962年,任先生的《教坊记笺订》由中华书局出版。1980年,经他的学生胡乔木、蒋南翔与有关方面商谈,调到扬州师范学院工作。1981年被国务院批准为首批博士生导师。同年,《优语集》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。1984年,《唐声诗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1987年,《敦煌歌辞总编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海内外学术界一致公认,120万字的《敦煌歌辞总编》是敦煌学回到中国的宣言书(日本人曾说: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日本)。
任老笔耕七十余年,当《敦煌歌辞总编》出版的时候,他与学生王小盾合作的《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》、与助手童健合作的《唐著词》也都列入出版计划。从而,《唐艺发微》八大部的计划基本完成。1987年6月,同人为他90寿辰庆贺,他致答辞时笑谈数十年敲锣卖糖的艰辛。谭佛雏教授在签名簿上顺题:
巴蜀维扬,九十星霜;
半生事业,敲锣卖糖。
任老回家翻看留言,大喜,即致书佛雏:
承赐四句嘉言,颇有意趣。尤其“敲锣卖糖”云云,实获我心。惟仅仅留在签名簿上,难以光显。兹特送上宣纸一幅,墨汁半瓶,敬请大笔一挥,并可略略纪事抒情。
佛雏教授请书法家写下这十六字,并加跋语云:“敲锣卖糖者,翁尝自作此语。糖,唐,翁所著《唐艺发微》以《唐戏弄》为首,煌煌八大部也。盖发明光大唐人艺术,并世无二也。”任老在客厅悬挂此字幅,直至1991年去世以后。1997年海内外弟子纪念任老诞生100周年,将扬州一处池塘命名为“半塘”,并立“半塘”碑作纪念。“半塘”之碑竖在任老自然生命终结的地方,又竖在任老学术生命的高峰处,竖在后学奋进的起点处。(本文作者系任中敏先生生前助手,任中敏先生身后首届任中敏学术基金奖获得者,扬州大学副教授)